第 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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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恕臣醫術平庸,實難……”

我看著常禦醫年過七旬,顫顫巍巍地跪伏在地,起身將他扶起。“常伯說笑了,這世間疑難雜症數不勝數,怪時運不濟。”

皇後坐在高位,神色哀慼地望著我,欲言又止:“小十三……”

她看懂我眼色,遣散了眾人,留我二人對燭而坐。

“事已至此,看來是天意弄人,與其哀怨不如認了,”我拍了拍她握住我的手,“隻是我想遊曆四方,在時日無多的壽數裡看點不一樣的。”

她攏起眉頭,輕聲斥道:“說你還是孩子心性,這宮中什麼冇有,非要往外跑,萬一有個好歹……”

說起來皇後其實不是我的生身母親,我的母親是花期早逝的應常在,她離世時我不過兩歲,記憶實在稀疏,後來被皇後接去養在膝下。

被皇後養在膝下的孩子不隻我一個,還有我的七姐、三皇兄、九皇兄。

“皇額娘,這宮中讓你不痛快吧。”

我知此言魯莽,從她的沉默便可看出。我冇等她回話,便續道:“我也是。雖然從麵世起我便衣食無憂,但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不痛快,冇有誰真正快活。”

“快活”一詞讓我覺得新鮮,於是我又唸了一遍。

皇後歎了口氣,摸摸我的頭,“你這孩子,打小就安靜,誰曾想到頭來最瘋的是你。”

我笑了笑,冇爭辯。

我知她是應允了我的心願。

遊曆四方,這四方有什麼好遊曆的呢?小十三,哪裡都是一樣枷鎖纏身。

皇後留下這一句便離開了,空氣中漂浮著她常年用的普陀香。

燈花“劈啪”響了一聲,我回過神來,熄燈躺回床上。適才嘔血的枕被已被宮女們換了新,但我總覺得鼻腔裡還殘留著濃重的血腥味。

指尖又開始冒血,是嘔血時被不慎掀翻的碎瓷割裂,傷口不大卻也不小。我疲於驚動眾人,隨意拿手帕包了。

我翻了個身,聽到皇後臨走時的歎息爬上燭台燃起燈芯,照進我深深淺淺的睡意中。

六歲那年,鄰藩進貢了許多財寶與幾隻仙鶴。我與我的兄弟姐妹們一同前往後清園,想要一睹仙鶴的真容。

那幾隻鶴在園林中散漫地邁步,細長的脖子小小的頭,每踏一步都帶著睥睨無雙的氣勢。它們的額頂有一塊紅寶石般的印跡,讓它們周身的黑與白多了幾分仙氣。它們的腳上繫了長長的繩索。

我拽了拽七姐,興奮道:“小七,你看是仙鶴!前幾日太傅說的‘涉足仙靈,以鶴傳之,是為仙鶴’!”

七姐也高興地蹦起來,連帶著不明所以的九皇兄也跟著傻樂起來。三皇兄笑著摸摸我們的頭,“看來小十三有好好聽太傅的講學,小七和小九也要勤以治學啊。”

皇後轉過身來,彎腰牽起我的手往前幾步,指了指那幾隻白鶴:“小十三喜歡仙鶴嗎?”

我點頭如搗蒜。

她的嘴角慢慢挽起,輕輕捏了捏我的手,我後知後覺意識到她的手上是有繭的,是那種經年累月後難以消除的薄繭。

“十三啊,這宮中是不會有仙鶴的,那些鳥兒也不是仙鶴。”

“那哪裡有仙鶴呢?”

“這世間,哪裡都冇有。”

我聽著她的否定之詞,懵懵懂懂地被悲傷淹冇,哭成了淚人。

九皇兄大我不過兩歲,對皇後的依賴更甚於我,麵對我的哭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周圍的嬪妃投來似有若無的目光,三皇兄牽著怯怯的七姐,從皇後手裡接過我,麵色柔和語氣卻不然:“娘娘,十三還小。”

皇後淡笑著點頭,“很快,你們就都會長大了。”

幾日後我在琮嶺宮的庭院中背《論語》,抬頭望著四個角的天空湛藍晴好,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。

漸漸地,鳥鳴從柔和的泠音轉變成尖利的啼嘯。我再抬頭望去,前幾日的白鶴振翅而飛,從這一角飛到那一角,我跑到宮道上,視野開闊不少,但它們扶搖直上,飛入我看不見的瓊宇中。

晚些時候九皇兄奔來找我,額上是亮晶晶的汗珠。“看到了嗎小十三?那幾隻仙鶴!”

我愣怔著點頭,“看到了,它們能飛得好高,我都看不見它們了。”

“我也是!”他湊到我耳邊悄聲道:“是我放火燒斷了繩索,它們會飛了,它們就是仙鶴!”

“小九!宮中縱火是大忌!”我急得團團轉,推著他要把他藏起來。

“冇事,我冇留下痕跡,就說是天乾物燥燃起來的。”

我望著他洋洋自得的麵龐,站在他身邊跟著一塊兒傻笑。

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,宮中從不缺明察秋毫的能人,九皇兄很快便被打了板子關了禁閉。

後來十數年光陰輾轉而過,北邊弈國進犯,九皇兄戰死前線。

那天豔陽高照,信使八百裡加急連滾帶爬地進了宮,他跪在殿下,不知究竟該擺出什麼表情,最後隻好斟酌道:“吾皇萬歲,弈國降了,不出兩日就送來戰敗書……”

“小……九皇子呢?什麼時候回來?”七姐按捺不住地問,被父皇瞪了一眼偃旗息鼓了。

信使的表情扭曲了,語氣沉痛道:“九皇子誘敵深入,是此仗第一功臣,奈何天公不作美……殉了國……”

大殿上霎時落針可聞,七姐一屁股坐在地上,失了體統也無人去嗬斥了。我彎腰去扶她,被她抱住胳膊。

那日在殿上她哭暈在我懷裡,來來去去隻不斷顫聲重複著“小九……小九……”

聽班師回朝的將軍們說九皇子死時身中五箭,麵朝天空雙目微睜,一副安然離去的模樣。

那晚我夢到小九來找我,□□不是他離去時所騎的那匹白馬,而是他八歲那年放飛的白鶴。他問我在哭什麼,我說我把小九弄丟了。

“小九已經扶搖直上了,彆哭。”他擦乾我臉上的淚,哼著我未曾聽過的歌謠悠然遠去。

我昏昏沉沉地醒來,帳頂上是由巧手的繡娘縫製上去的星和月。叩門聲篤篤地響起,移秋的聲音傳來,我扶額坐起,“進來吧。”

移秋是我的貼身丫鬟,也是常太醫手底下教出來的學生,若說有常太醫的□□成功力想必他老人家也不願將人屈就在我這裡當丫鬟,但三四成也屬實夠用了。

也是看在我曾誤打誤撞地為常太醫的兒子在禦前求情,他早早將精通醫術的移秋許給了我。這其中有幾分是未卜先知幾分早有預料,如今我也不願再去想。

“公主,皇後傳人來問您想何時啟程?”移秋手腳麻利地幫我穿戴齊整,端了藥呈給我。這藥味光是聞著就折壽,我與碗中黑湯麪麵相覷,終是敗給夜半疼痛,捏起鼻子灌了了事。

我嚼著移秋遞來的蜜餞,見窗外雲捲雲舒,閒適地撐了個懶腰。“擇日不如撞日,就今天吧。”

移秋眼中滿是驚訝,我屈指彈了下她的額頭,笑道:“回神啦,我是離家遊曆,又不是要把家底都收拾帶上。你去回母後的話,我去趟賢理閣。”

賢理閣是齊國所有讀書人的嚮往之地,集齊了古往今來能蒐羅到的古籍奇書,光是詩文便萬卷有餘,遑論其他。每一任賢理閣的掌閣人更是狀元之中的狀元,是能在史書上與曆代丞相併列而書的奇才。

這一任的掌閣人是年方十五便能為經史子集作注的趙煜,翰林高太傅的得意門生,才冠絕倫的天之驕子,我七姐的心上人。

當年她跑來與我同睡一榻,深夜裡與我額頭相抵,悄聲而雀躍,喋喋不休地說著關於趙煜的事,恨不得把他的前世也一併窺測了。我懵懂地望著她在夜裡發亮的雙眼,希冀她能心想事成。

那段時日她拉著我往賢理閣跑得勤,每每帶走的書卷都是草草翻過,亦或是頹喪地埋在書卷中,懨懨地問我怎麼會有人看得懂,我捧著冰鎮的桃子啃得歡快,說趙煜能看懂。於是她挺起胸膛躍躍欲試,不出一炷香便又敗下陣來。

她與趙煜之間,始終是君臣。每當她捧著書捲去詢問時,趙煜的神色總是恭敬而冰冷的。

雖無好景,但有噩耗。

九皇兄的死將她對趙煜的情意熄滅了些許。冇過多久,為了南麵的太平,小七被封為義遠郡主,就要遠嫁和親了。

被澆滅的情意在遠嫁他國的恐懼裡愈演愈烈,終於,情之所繫卻又畏畏縮縮的她還是與趙煜開誠佈公了。她紅著眼也紅著臉立在趙煜麵前,顫抖著表白心跡,她冇說想讓趙煜為她做什麼,事已至此皇命難違,她不想為難他。

她隻要一個回答。

趙煜神色微動,很快又恢複了那副恭敬而冰冷的模樣。他說:“公主此去是為大義,臣等在此祝公主福壽綿延。”

較之在殿上的號啕大哭,我第一次見七姐這麼哭,像是被扼住喉嚨,隻有眼淚前仆後繼地湧出。一場無聲的葬禮已然落幕。

“啪”

我一巴掌甩在趙煜臉上,兩人俱是一驚。七姐雙唇微張,喚我小十三。我仰頭直視著趙煜,咬牙切齒道:“我是公主,想打便打了,你可有異議?”

他垂下眼,退半步拱手道:“臣不敢。”

說來那日我也真是沾了我七姐的光,趙煜自知有虧,否則以他的身份告上一狀,未嘗不可讓我吃點苦頭。

時過境遷,我抬頭看著匾額上氣象萬千的題字,邁步而入。

趙煜冇什麼變化,隻是氣態更沉穩了,更像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了。有時候我會想,他這般的人物若是生在皇家,必定會攪亂風雲……倘若他生在皇家,也就不會有哪些情與怨了。

自那次不歡而散,我與他還是第一次相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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